竹石之气

十多年前,去过一次福建,也到过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。时隔多年,又一次出差到福建,置身在八闽之都福州,记忆随时空转移开始渐渐复苏。突然,一座古居门前的石条缝里生长的几棵青竹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,那文雅的身影令人不禁心里一动。

福建跟许多南方地区一样,都是可以生长各种竹子的地方。第一次到福建,让我牢牢记住的就是那些形态各异的青竹。我喜欢竹子由来已久,主要源于少年时读陈子昂的《修竹篇》:“岁寒霜雪苦,含彩独青青……始愿与金石,终古保坚贞。”字里行间,竹子所散发和流淌的金石之气,叫人不由肃然起敬和心生仰慕。还有郑板桥笔下的竹子,那一枚枚灵性的竹叶,飘逸、洒脱,充满了顿悟的光辉,有超脱世俗的精神。柳宗元也曾在他的作品中赞美和感慨竹子的谦虚、低调、达观。大文豪苏东坡更是直抒胸臆地喊出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,无竹令人俗。人瘦尚可肥,士俗不可医。”可见,竹子跟媚俗之气是背离的关系,竹子是完全能够高昂地登上大雅之堂的植物。出身贫寒的帝王朱元璋也曾写过一首《咏雪竹》的诗:“雪压枝头低,虽低不着泥。一朝红日出,依旧与天齐。”雪竹既有高洁的品格,又有一种不畏风霜严寒、受尽摧残却依旧能刚正不阿、不向邪恶低头的气概。纵观古今文人志士,皆有以青竹喻人风骨和气节的笔墨。

于是,竹子在我心里有着崇高的地位,它高贵、宁折不弯,同时亦可亲可敬,超然峻拔,其形态和秉性都是值得令人吟哦的。当然,我也喜欢福建这里的石头,不是因为色彩的艳丽以及昂贵的价格,而是石头那种古朴自然和典雅的姿态,还有跟青竹一样的文气。正是由于青竹与石头那高雅的格调、坚韧的气质和诗一样的韵味,还有蕴藏着的人与大自然之间相谐相生、浑然天成的意趣,才让我在心里给它们留有一席之地。

记得第一次从福建回来后不久,我便萌生了在北方的自家院落门前种几棵竹子的念头。后来竟真的实践了,种的是罗汉竹,此竹竹节短而胖,憨态可掬,又不失肃然庄重。我认为种罗汉竹是适合我,对自己有裨益的。另外,我想通过身体力行,就近再细细观察一下竹子的心性。罗汉竹的幼竹是从福建那边费尽周折快递过来的,拿到手见其包裹在一只灰色的大塑料袋里,根须尚捎带着原地的土球,湿乎乎的。在干旱的北方,为不让竹子还未种到土里就干巴得一命呜呼,福建的朋友不仅使它带上原地的泥土,同时还在泥土上喷洒了清水。我从快递处将竹子抱回来时,塑料袋里不断哩哩啦啦滴落着泥水,我的衣服被泥水糊得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,但我却一点不感到恼火,反而觉得异常快乐。

拿回来的竹子,我把它们连同塑料袋一道泡在一只大水桶里。就在我的邻居们把自家的葡萄藤从土里刨出来上架的时节,我便开始种竹子了。我先在院落里选好地方,然后便拿着铁锹跟一位画家朋友一起开工了,我们都是爱竹子的人。地面太干,一铁锹下去就像砸在石头上一样,于是我们把水井里的水引过来,一边泡着干硬的土地一边挖开种竹子的坑。过了一会儿,土地仿佛被井水泡醒了,变得柔软起来,铁锹踏下去,就跟切入豆腐块似的。很快,我们就挖好了种植竹子的坑。这里的土地属于黑沙土,在北纬三十八度的线上,日照时间长,特别适合种水果,水果品质非常甜。但在这里种竹子,我可否算得上是首例,就不得而知了。这样的黑沙土日头越晒越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牢固结实,简直能把锋利的镢头给崩坏。但只要一遇见雨水,土地就又变得稀松软乎,人的脚踩上去,一下子就会被深陷进去,拔也拔不出来。在挖好的土坑里,我跟画家朋友往里面灌了许多的井水,把带着泥土的竹子小心翼翼植入竹坑里,迅速填上土,再轻轻地用脚踩实。就这样,我们挨着种了一排竹子,大约有十来株吧。

这里的天气不像南方那么湿润,南方说下雨就哗啦啦地下起大雨,没有大雨也总是隔三差五地飘几拨牛毛细雨,这样的天气适合在茶舍一边喝茶一边读书,或拿一把雨伞,在古老的石头街巷里溜达,或久久地立于古居的门前屋后赏竹读碑,感受细雨中说不清是忧伤抑或是悠闲的思绪万千。

北方的景况则完全不一样,进入夏季,大多数都是烈日炎炎,干旱的日子持续时间特别长,种了草木的土地如果不浇水,就很容易干死,即使挖地三尺,依然看不到一丝湿气。福建的朋友一再告诫我:“竹子不大耐旱,比较喜欢水。”我想我不能让这些竹子觉得一到北方就得不到应有的扶植,因而在那段时间里,每个周末我都会把水井里的水抽上来,给竹子一遍又一遍地浇水,另外我还在浇花的喷壶里灌满井水,以南方天空常常飘洒的绵密细雨的节奏,时不时给竹子通身沐浴一番。我就是这样虔诚而无微不至地浇灌和养护着这南来的生命。在我心目中,竹子的美,不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看到的样子,也不是置身温室中被主人百般呵护的样子,而是当它遭遇风吹雨打,饱受肆虐时候的样子,那一刻,请侧耳倾听吧,竹竿、竹叶会在旷野里飒飒地抖动着,发出诗一般的吟唱,此时人们才能真正领略和懂得竹子那不屈不挠的品格。

一切生命的形态都应该顺应自然的规律。经常在温室被呵护的生命,终究经不起风刀霜剑。这些种在我北方院落里的竹子,除了有一株可能根须不太发达而竹叶蔫巴了之外,其余的都枝绿叶展,一派蓬勃生辉欣欣向荣的景象。有时,我静静地伫立在这些竹子旁边凝视,觉得它们就是古时候的读书人,在跟我进行精神层面上的碰撞,我们推心置腹,把许多从未跟别人交流过的思想全部都释放了出来。

竹子落户北方院落的头一年冬天里,整个冬季似乎比较短,且并不特别寒冷。因为有一座巍峨的莽莽苍苍的高山阻隔了风沙寒流,加之黄河像一条黄龙似的穿境而过,使这里能保持一种恒温的状态。我对竹子没有采取任何相应的防护措施,心想如果养成依赖的习惯,即使侥幸活下来,那也是非常可怜,没有多大价值和意义。与其如此,毋如早早就看到它们在大西北冬天的严寒中殒命。所以,我希望这些竹子能自己经受住大自然凛冽严寒的相逼与生命的创痛。我对它们充满希望和信心。后来,果不其然,这些竹子给了我们难以想象的震撼和惊奇,它们居然真的越过了第一个冬天。为之,我跟画家朋友庆祝了一番。在那个夏季竹叶最繁茂的时候,我们摘下一把竹叶,泡在煮茶的砂壶里,又用筷子夹了一粒木炭火放进砂壶,壶里发出刺啦一声响。等水澄清后,我们倒入茶杯分而喝之,顿时感觉眼明心亮,整个肺都变清爽了。这是一位老中医告诉我们的一种清肺方法。我们一边喝着竹叶茶,一边对天地宇宙和竹子充满了感恩,从这个意义上讲,竹子于我们又成了一味良药。

到了第二年冬天,这些竹子依然生机盎然傲骨凛凛的样子,我抚摸着这些自南国迁居北方的竹竿,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动。我想,它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,能长期坚守下去了。

又一个冬天即将结束,就在快跨入春季的时候,我看到农人给自己的田里进行冬灌,有些亢奋和激动,突发奇想,就也给自己院落的竹子进行冬灌,这一灌,不成想却让水从竹根到地皮都结成了冰,伤到了竹子的根。到春天,竹子的叶子再也没有绿起来,竟一点一点变黄,干死了。我心中的懊恼和难过是无法用言语述说的,才明白欲益反损,顺其自然可能会更长久。

再说说福建石头。我说的是一种铺在路基上、安装在门楣上、立于门口码头边、可以题写碑文的白石头、青石头。每次走在福建古镇里这种石条铺就的路基上,我总能感受到古镇的古老韵味,尤其当天空飘着毛毛细雨,走在青石头的路面上,人会生出时间久远的古朴而诗意的感觉。青石头的路面跟沥青路、黄泥土路在雨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,能给人以雨中漫步的宁静,让人穿越时间的长河,进入一种千年文化隧道的氛围。古镇的许多门楣也是青石头,上面有书法。门框两边的石头不用任何颜色涂抹,却百看不厌,庄重大气,像永不失色不过时的大自然的画。还有石门墩、石狮子、石照壁、石碑文,无不透露着文气。越是朴素无华的事物,越是对我有一种深深的吸引。我在三坊七巷的路口,曾经听见一个外乡客人脱口而出朗读:“大儒房!”路人皆纷纷诧异。我眼睛不大好,抬头见一面门洞的石头牌坊上刻的字,就是外乡客人所读内容。福建这里从古到今一定出过许多文人墨客,也有许多名流巨擘客居和来过这里,可以被称为大儒而当之无愧的人一定有之。我正寻思着,走近了才看清是“文儒坊”,不禁哑然失笑,觉得用那个人读的名字,未必就有什么不好,也许影响力会更大,打卡的人会更多。大俗和大雅往往只有一线之隔。心存大雅的人,在任何环境里都能与人为善。

正如石头离不开竹子的衬托,竹子也离不开石头的映照,它们在一起的时候,才能相映生辉。(了一容)